2025年9月19日傍晚,西藏日喀则市江孜县热龙乡海拔5500米的山脊线上，145根扇形彩烟被依次点燃，火舌沿着裸露的岩脊一路向上，在暮色中勾勒出一条长达数百米的“升龙”，这是艺术家蔡国强与加拿大户外品牌始祖鸟合作的最新爆破项目《升龙》，也是他在国内舆论场里遭遇的最大一次翻车。
视频上线不到12小时，微博话题阅读量破8亿，批评声浪迅速盖过了艺术惊叹，网友质疑的焦点集中在“为什么全世界最脆弱的高原生态要为一场商业烟花秀让路”，紧接着，日喀则市委、市政府成立联合调查组，始祖鸟与蔡国强先后删除宣传物料并公开致歉，至此，事件从“艺术+商业”的跨界合作演变为公共危机。
这并不是蔡国强第一次在敏感生态区“碰壁”，早在2023年初，他的团队曾向日本环境省递交在富士山脚下举办《樱花漫天的日子》烟花秀的申请，日方给出的否决理由十分具体：一是爆破震动可能扰动火山灰层，诱发岩层裂缝；二是烟花粉尘会携带樱花花粉扩散，加重周边居民花粉症；三是正值朱鹮繁殖季，噪声与光污染可能导致亲鸟弃巢，三条风险全部指向生态安全，最终项目被一票否决。
同年夏天，蔡国强又将目光投向法国圣维克多山，计划在山体南坡完成一条“火龙”形态的夜间爆破，当地环保组织“普罗旺斯鸟类联盟”拿出近十年的监测数据：圣维克多山悬崖是欧洲仅存的几处埃及秃鹫与游隼混居繁殖地，任何低空爆炸都可能惊扰雏鸟、破坏巢位，法国文化部最终以“保护优先于艺术表达”为由驳回申请。
两次海外折戟，让蔡国强团队意识到“生态否决”在国际语境下的刚性，但回到国内，他们却意外获得了“简化通道”，根据日喀则市生态环境局江孜县分局的回应，此次《升龙》项目仅做了乡、村、县三级行政备案，理由是“使用生物可降解环保材料，无需环评”，这一说法迅速被专业人士质疑。
植物学者顾有容指出，青藏高原年平均气温低于0℃，微生物活性极低，所谓“可降解”材料可能需要5—10年才能完全分解，期间残留的金属络合染料会持续渗入土壤，影响高寒草甸根系发育，爆破现场位于高寒草甸与流石滩过渡带，地表草皮层厚度不足10厘米，却是维系水土、储存碳汇的关键层，爆破冲击直接掀开草皮，裸露的砾石坡在冻融作用下极易发生滑塌。
长期从事雪豹研究的北京大学生态中心团队也发声：雪豹、岩羊、高原鼠兔对低频爆炸声极为敏感，9月正值雪豹育幼期，母豹可能因惊吓而转移幼崽，途中遭遇牧犬或狼群的概率大幅增加。
面对排山倒海的质疑，蔡国强工作室在9月21日凌晨发布致歉声明，承认“对高原生态的特殊性认识不足”，并表示将配合第三方机构进行生态影响评估，若确认造成损害，将启动修复基金，始祖鸟则在海外社交媒体上用英文写道：“此次事件与品牌价值观严重背离，我们深感失望，并已启动内部问责。”
舆论并未因此平息，网友翻出蔡国强1993年在嘉峪关西侧戈壁实施的《延长长城一万米》项目：600公斤火药、1万米导火线在戈壁滩炸出一条转瞬即逝的“火长城”，留下大量未回收的金属固件与塑料残片，彼时信息传播有限，环境代价鲜有人追问。
更令公众不满的是，《升龙》的核心创意早在1989年就已成型，原名《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二号》，最初草图诞生于日本东京世田谷区一间公寓，蔡国强在多次访谈中坦言，这条“升龙”并非纯粹的中国龙，而是融合了西方神话中“利维坦”与“尼德霍格”的意象，旨在“讨论人类、宇宙与毁灭的循环”，换句话说，这场被包装为“致敬东方龙文化”的商业秀，内核仍是面向西方当代艺术史的命题作业。
法律层面，河南泽槿律师事务所律师付建指出，若调查证实《升龙》对自然景观或草原植被造成破坏，可依据《青藏高原生态保护法》第五十四条从重处罚；若存在随意抛撒固废，可并处五万元以上五十万元以下罚款；若造成生态功能损害，相关责任方还需承担修复费用与民事赔偿。
截至9月22日晚，调查组已完成现场取样，重点监测土壤重金属、地表扰动面积及野生动物行为轨迹，初步报告显示，爆破带长约680米、平均宽度3.2米，草皮完全剥离面积约2170平方米，局部岩层出现松动裂缝，下一步将委托中科院青藏所进行冻融季滑坡风险评估。
蔡国强在最新回应中表示，愿意以个人名义出资设立“高原生态修复专项”，并邀请国内外生态学者、藏地牧民共同参与修复方案设计，始祖鸟母公司亚玛芬体育亦承诺追加500万元用于江孜县社区环保项目。
对于“为何海外被拒的项目能在国内落地”的核心疑问，官方尚未给出解释，江孜县一名不愿具名的干部透露，活动最初由县文旅局作为“乡村振兴文化推介”引入，品牌方承诺“零污染”“零遗留”，且能带来国际传播效应，开了绿灯”。
事件发酵至今，已超越对一位艺术家或一个品牌的道德审判，成为检验我国生态敏感区审批制度的一面镜子，日本可以为一只朱鹮否决烟花，法国可以为几只秃鹫叫停爆破，而在青藏高原，在“地球第三极”的脊梁上，审批流程却能在“环保材料”四个字前轻易放行。
正如自然影像团队“喜马拉雅生灵的朋友”在公开信中写道：“真正的艺术不应是对自然的傲慢，而是谦卑地倾听风声与雪落。”当彩色烟灰逐渐散去，留给高原的伤口能否愈合，仍取决于制度能否补上漏洞、责任方能否兑现承诺，以及公众能否持续追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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